林青霞:14年后我才看懂《东邪西毒》

作者: 日期:2019-08-31 10:18:36

作者:林青霞

楼主的话:

相信对于很多人来说,林青霞成为“神”,是从看到她演的东方不败开始的。

她男扮女装、在微风中邪魅一笑的三分钟,英气十足又性感魅惑——原来,女人可以这么美、这样美。

而一直到看到林青霞下面的这篇文章之前,我都不知道,在拍摄东方不败时,她有多狼狈、多艰难。那个邪魅英气的出场,是在一面躲避可能刮伤脸庞的树叶、鸽子,一面死死的守住嘴角一笑的状态下拍出来的。

在东方不败之后,林青霞又接演了王家卫的《东邪西毒》。拍王家卫的片子,是出了名的难。而对于林青霞来说,首先最难的是怎么洗脱掉已经大获成功的东方不败的那一套。看林青霞谈王家卫,就不难明白,为什么王家卫镜头下的演员都能闪耀出特别的光亮。

还没看过以下两部片子的童鞋,强烈建议可以找来看看。特别是看了以下两篇文章再看,估计会有不同的体会。(以下文章来自南方周末授权)

《东方不败》

“用力!用力!再用力!”我用尽了全身吃奶的力猛地一甩头,好不容易从梦魇中醒了过来。“撑着点,别再睡着了又醒不过来。”眯着眼晴往窗外望去,漫山的烟雾,许多光着膀子的大男人,手里提着装满点燃稻草冒出大量轻烟的水桶,一边叫嚷着,一边漫山遍野地跑,制造出烟雾弥漫的气氛,摄影机架在高台上,特大号风扇在摄影机的后侧,摄影师正在试镜头,导演用大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,微皱着眉,正在跟摄影师交换意见。我坐在破旧的七人小巴(小型汽车)里,穿着东方不败的戏服,在那荒山上也算是个男人。唉!这是何苦?大姑娘家的,三更半夜混在这些“臭”男人堆里扮男人,累得差点醒不过来。

副导演请我就位,到了现场才知道我得站在高高的树顶上,表示东方不败武功高强。武术指导把两条“威亚”穿过戏服,扣在戏服里绷得紧紧的威亚衣上。

“一!二!三!拉!”我上了树。个把钟头后才听导演喊“预备!预备!预备!开风扇!放鸽子!Action!”一大群鸽子朝我这儿飞,“啪”的一声,一只鸽子打在我脸上。脸滚烫。我心想千万别眨眼,忍着点,挺起胸来扮威武。否则重拍更辛苦。结果因为鸽子没演好还是得重来——这是东方不败的出场。

十六年后居然有人跟我说,那天晚上,把我吊在树上个把钟头,是武术导演在整我。还好当时我不知道。

东方不败练功。沙尘滚滚。

我在沙滩上,张开双臂奋力向前奔,大风扇吹起红木泥,银幕上的我神勇威武,银幕下的我灰头土脸。

东方不败要从海面升上来。

拍这场戏前一晚,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早睡。

但是,电话铃响了,是杨凡找我打麻将。“不行!今天我要早睡,明天早班要下水。”“拜托啦!三缺一。”他说。“绝对不行,现在已经十点了,要打到什么时候呀?”“有尊龙呀——”“有尊龙?好吧——为了看明星——最晚不能超过十二点。”

我只好就范。

那晚杨凡特别开心,笑得连小舌头都看到了。打了四圈,到十二点我坚持要走。其他三家千求万求地不让走。好吧!勉为其难,再打四圈,就这样四圈又四圈,一直到天亮六点才“收工”。

我拖着疲惫的身子,觉也没睡就到了拍戏现场,化好装准备一会儿下水。左等右等还没轮到我,也不敢睡觉。直到黄昏才叫我穿上戏服。

海水里,几个武行拿着灭火器制造水泡,表现东方不败的爆炸力,一台油压升降机让我站在上面手扶着杆子,稳稳地浮出水面。“预备!开机!”

几个灭火器开启,水面咕噜咕噜的,像煮开的水,我抓着升降机,还没到水面,假发就给升降机夹住了,吓得我猛往上蹿,生怕上不来给淹死。导演以为冒出水面的,会是一张美丽的脸孔,没想到出来的是一张恐怖扭曲的脸。

天马上要黑了,再戴假发也来不及。我提议,不如把我的长发往后拢一拢拍好了。灭火器也因为效果不佳而取消。

结果在夕阳的余晖下,东方不败由平静的水面缓缓上升,配合着强劲的音乐,反倒成了最美最自然的一个画面。

最后一场戏在安达臣道石矿场拍。第一天到现场,下着大雨,好冷好冷。我刚到化装间就听说十几个临时演员都冷得跑了。大家推举我打电话给徐克。“导演,天气太冷了,又下雨,临时演员都跑了,还拍不拍?”“下刀子都要拍!”结果这天拍过的戏都要重拍,因为我的脸给冻得都肿了。

《东方不败》最后一个镜头又是黄昏,又得赶拍。武术导演手举着笨重的摄影机,因为要拍出东方不败死前掉下山崖最后一瞥的眼神,摄影机必须配合演员转动。时间紧迫。这个镜头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拍成。武术导演心浮气躁地一边调整焦距,一边移动脚步,踩得碎石沙沙作响,嘴里还骂着粗话。在这兵荒马乱时刻,我告诉自己要镇定,要镇定,这个镜头很重要,千万别受环境影响。于是我整一整假睫毛,滴上眼药水。我说:“来!”“ROLL机!”我含着眼泪,带着东方不败复杂的情绪,微笑着跟着摄影机转半个圈。这三秒钟的眼神让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电影终于杀青了,导演徐克设宴在福临门。我举杯敬导演:“好高兴哦!这部戏终于杀青了。”“你明天几点上飞机?”徐导演问。我心里正以为导演对我关心而感到温暖。我说:“十一点。”徐克说:“明天九点通告,加拍一个东方不败出场特写。”我还没高兴完,马上又收起笑容,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,徐克忍得很辛苦才让自己不笑出来。

结果东方不败出场的第一个镜头,是由树林里飞出来,脸上的面具因为穿过林子,被枝叶刮掉而见到他的真面目。武行在面具上绑着“威亚”,等飞到镜头前就拉走。幸亏我运气好,没把脸划花。

孟子云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……”上天虽不至降大任于我,至少我得担得起“东方不败”的称号。

《东方不败》的票房,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,所有的辛苦都变成了甜美的回忆。

《东邪西毒》

十四年之后再重看《东邪西毒》,不只我看懂了,其他人也看懂了。不知道是不是王家卫的思想领先了我们整整十四年?

十四年前在威尼斯影展,我第一次看《东邪西毒》没看懂。心想:“为什么每个人说话都没有眼神接触?好像个个都对着空气讲话。到底谁爱谁?到底谁跟谁好?这么多人物,谁是谁都搞不清楚,怎么会好看?”看完电影我失望地吐出三个字:“不好看!”

十四年后,经过重新配乐(马友友演奏)和调色,音乐美,颜色浓。每个画面就像是一张完美鲜艳的油画。加上人生阅历多了,对人、对事、对感情的看法也不像从前那么幼稚了,我终于看出了苗头。整部戏讲的就是一个“爱”字,每一个人都有对爱的渴求,因为每一个人都很孤独。无论你被爱或不被爱都逃不掉那种孤独感。导演用现代的手法加古典的气韵来表达这种孤独感。

看他的电影是一种享受,拍他的电影却是一种磨炼。

那年在榆林,每天将近黄昏时分,所有演员都得把妆化好,在山洞口等到天黑下来。吃完便当,天一黑就得进山洞。就那么一点大的空间,又打灯,又放烟,再加上工作人员抽烟,空气坏得使人几乎窒息。拍到天快亮了,导演还一次次要求重新来过。我一头乱发,眼神散涣,木无表情,导演还笑着说:“青霞快疯了。”

其实他就是想要我那疯了的感觉。

记得很清楚,张国荣第一天到榆林,闷闷不乐的。原来之前他在香港拍的戏都报废了。我也是演员,所以很能体会他的感受,很替他难过。有一天晚上,在拍戏空档,我坐在洞口躺椅上休息,他走过来告诉我他后脑勺给蝎子蜇了。大家傻了眼,蝎子是有毒的,这可怎么了得?收工后回酒店,见他坐在大厅椅子上低着头,旁边两个黑黑瘦瘦的当地人,拿着一瓶满是蝎子泡的水让他擦,说是比看医生还管用。国荣已被吓得六神无主,只有一试。那晚,他一直没敢合眼。第二天就没事了,也不知道是不是以毒攻毒的效果。

《东邪西毒》定妆那天,我的电影《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》刚结束上映没多久,票房是意想不到的好,我更是火红得厉害。带着《东方不败》的余威,信心无比地到泽东电影公司。然而妆定下来后,我的信心却完全被瓦解了。导演要求我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拍照,无论我怎么摆,他都说我像东方不败。我心想,我不是演男人吗?男人不就得这个样子吗?

第一天到片场,混在所有大牌演员(梁朝伟、张国荣、张学友、梁家辉、张曼玉、刘嘉玲、杨采妮)之间,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演才好。记得那天是十一月三日,正好是我的生日,公司准备了一个大蛋糕,让所有演员围着蛋糕唱生日快乐歌,可是我一点都快乐不起来。后来听刘嘉玲说,那天我还哭了呢。真丢脸,这点小事……

结果《东邪西毒》里的我,还真的不像东方不败。那是一种带点神秘感的男人味道。

开镜之前,我想先做做功课,所以不停地跟导演要剧本,没想到导演说:“我就是不要你们做功课。”

后来导演实在被我逼得急了,送了个剧本给我,但他说,等戏拍出来肯定跟剧本不同。

我一直不理解,导演为什么不给演员剧本,为什么要瓦解演员的信心,为什么演员千辛万苦演的戏会被剪掉?

经过这许多年,自己开始写文章了才体会到,原来摄影机对导演来说,就好比他手上的一支笔,他要下了笔之后才知道戏该怎么走下去才是最好的。他要演员拿掉自我,走进角色。他像雕塑一样,把那些多余的、不好的去掉,剩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精华。

二十多年拍了一百部戏,巧的是第一部《窗外》和第一百部《东邪西毒》的版权都在王家卫的手上。即使拍了一百部电影,仍然因为没有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而感到遗憾。看完《东邪西毒》,我跟导演说:“我少了遗憾,多了庆幸。”

2008年9月26日